白棠

长相思(叁)

但是,那只竹蜻蜓在谢允被追杀时弄丢了。墨染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,便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他。


剥开散漫恣意的伪装,谢允还是个渴望父爱的小孩。


谢允开了一壶梨花白,面朝北方跪在树下,深深拜了一拜,把酒浇在面前的地上。


他的身形单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要吹走,小六子见状,忙上前给他披上斗篷,询问他该如何是好。


如何?


他能如何,不过是等。


谢允开始了漫长的等待。


寒冷伴随着他度过了整个春天,炎炎夏日里,他依旧身子发寒,几乎连骨头都要裂开来,他常常夜半醒来,在寒冷的催逼下,吐出一口鲜血来。


小六子吓得直哭,也不知该怎么办了,谢允攥着他的手腕吃力道:去……去寻月……月神医……


然而,还未及小六子出门寻医,院子里忽然降临一群蒙着面的不速之客,他们目标很明确,就是杀了谢允。


谢允奄奄一息地仰躺在床上,苍白如纸的唇瓣上,鲜明的血渍触目惊心,他清澈的眸底划过一丝凄凉的微笑。


墨染啊,你怎么还不回来?


我要等不到你了。


他扶着床竭力地歪过身子,用力拉开挡在他面前的小六子,气喘吁吁道:


你们要杀的……是我,不必牵连旁人。


那些人并未如愿。因为褚音带着一众阁中弟子出现在了谢允的院子里,救下了他们。


他只简单说了一句话:这里呆不成了,先离开。


褚音带着他与小六子,连夜离开了府邸。


谢允开始了漫漫的逃亡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树敌至此,他的身子畏寒得厉害,借宿郊外时最是难熬,手指都无法动弹,整个人形同雕塑,冷得像那数九寒冬的铁。


每每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,耳边总是会有断断续续的哭声,又把他拉回人间,小六子颤颤巍巍地捧着他的手给他哈气取暖,一边哭着念叨着。


他失笑,轻轻拍拍小六子的肩膀。


死不了。


小六子哭得更厉害了。


他只好撑着几分力,让小六子给自己打点水来。


头顶的月亮长毛了,却依旧亮堂得很,清寒的月光打在身上,谢允又开始神思倦怠,不知道墨染是不是也在对月思人呢?


太冷了,他不禁更紧地蜷缩起来,不断告诉自己,就快到临安了,那里会暖和些。


几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,却一次次醒过来,看着日月升落,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。


终于,连夜奔波几日后,他们来到了临安的柳叶镇,谢允怀揣着褚音赠与他的信物,扣了扣镇子上的蓬莱坊的门,求见羽裳姑娘。


这位羽裳姑娘是蓬莱坊最好的乐师,亦是褚音的旧友,虽混迹于风月之地,却十分洁身自好,向来卖艺不卖身,也许是看多了世情冷暖,人也变得冷静通透,说起话来句句戳心。


看着谢允每日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,她便不咸不淡地说:


谢公子当真是痴人。


朝不保夕之人罢了,自然多看一眼日月算多赚一日。


谢允干笑着回答。


不久后,月沉晚也到了柳叶镇,还带来了不少草药,熬了一壶又一壶味道极其难闻的汤药,谢允叹了口气,讨价还价,不愿喝这难喝的东西。


月沉晚冷不丁道:你想死得快点吗?


谢允只得嬉皮笑脸连连道不想,若是上天仁慈,他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再见墨染一面。他这一副性命不值钱,却也有所期待,多活一日便已算得值当。


没有等来墨染,却等来了墨染称帝的消息,同日,立镇国将军之女沈氏为后,母仪天下。


新帝即位,大赦天下,百姓奔走相告,个个眉宇间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神色,好不欢乐。世人皆道凉国改头换面,焕然一新,而谢氏王室被淹没在尘埃中,似乎很快就会被忘记。


人们津津乐道着新帝,普天同庆。新帝实施仁政,大兴改令,


父皇母后去世时,谢允没有哭;被蛊毒折磨着痛不欲生时,谢允没有哭;被追杀、四处流浪逃亡,谢允也没有哭……


他坐在床榻上,望着窗外梨花如雪,听着物议如沸,有些神情恍惚了。过了很久,随手一摸脸颊,一片冰凉的液体。


身体里的蛊毒像疯了一般蔓延,寒意直窜到心口,犹如一条毒蛇在啃噬着,他觉得两眼一黑,身子有些不稳了。


一口淤血自口中喷出,胸口的疼痛并未削减,反而更加剧烈,他连呼吸都如同刀刃生生割在体肤之上,疼痛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识,须臾间,渐渐失去了知觉。


他是被哗啦啦的雨声吵醒的,小六子跪在床前的地上,眼睛都红肿了,像两个桃子似的,一见他醒过来,又是哭又是笑。


殿下……殿下醒了!


说着,便慌不迭地爬起来,到处张罗叫人。


被喂了一口茶水后,谢允努力撑起身子,抬眸望着阴沉沉的天空,像一株生长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藤蔓,极力渴求一点阳光。


小六子扶着他坐起来,给他身后垫了一只软枕,跪在他身侧:“殿下……”


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,不必这样唤我了。


在小六子心里,殿下永远是殿下。殿下若是怕惹祸上身,奴才便只唤公子便是了。


谢允微微一笑。


他的笑容却看得人心痛,小六子抽噎道:公子若是不想笑,就不要勉强了。


你说,我要是死在这里,他会知道么?


谢允倚在窗边,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,恍恍惚惚地问。


小六子又忍不住掉眼泪了:公子别说傻话呀。


谢允直起身子,柔声揶揄道:你这小子,怎么跟个玻璃人似的,动不动就碎。留着点眼泪,来日给你家公子哭丧用。”


小六子又伤心又恼怒地嗔他。


谢允温和地笑笑,倾身道:委屈你一直跟着我,吃了不少苦。一辈子为奴终究不是什么有尊严的生活,也并不自由。待我……待我身死之后,你便拿着我的信物去见褚阁主,他会给你能够安度一生的财物和庇护,你想去哪里都可以……


小六子听不下去他这交代后事的语气,伏在地上小声呜咽,似乎是说话用光了力气,谢允转为沉默。


雨连下了好几日才停,屋子里的湿气重,谢允在榻上呆不住,便走出屋子晒太阳。坊中年纪最小的小绣娘阿云跑过来,要拉着他玩。


羽裳过来打发走了小丫头,见谢允这无精打采的模样。


你还没死心呢?


谢允吊儿郎当地闭着眼躺在梨树下,嘴角微勾。


承让,在下这人就是不知道死心为何物。在下也很困惑啊,倘若能死心,是不是就能走了。


听闻皇后容色天下无双,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。皇帝真是有福啊。


谢允叹了一声:羽裳姑娘,你何必堵我的心,这损人不利己的勾当,可万万不符姑娘尊驾。


听他还有力气贫嘴,羽裳也稍稍放下了心,她摇了摇头。


你可曾想过,如若永远等不到,该如何?要一直等下去么?


这人世间,四时之美景,醇香之美酒,还有蓬莱坊这么多花容月貌的美人,哪个不值我苟且多活几日?


羽裳嗅了嗅飘落在掌心的梨花。


幸好皇帝没传位给你,否则你这样心肠柔软、多情多思之人,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。


鄙人胸无大志,对皇位皇权不感兴趣。人生苦短,哭也是须臾,笑也是须臾,我笑也不为旁人,哭也不为旁人。


羽裳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,张开手指,花瓣随风而去,淡淡地开口:月神医说了,你若不喝药,便是砸了她的招牌。你若要赌气,也合该赌给那人看,否则你就算死在这里,也只有我们几个知道。


谢允哑口无言。


他赌什么气呢?赌气的人都有底气可赌,而他,不过一副残破躯壳,拿什么赌?


蓬莱坊每日的客人很多,形形色色的人都有,谢允把他们的样貌都记住了,也没找到一个哪怕只有两三分相似的影子。


月沉晚瞧着他,意味不明道:谢公子可知,这世上有种香,名唤断相思,焚至最旺处,人身处其中便会产生幻觉,与自己最相思之人相见。


你此刻的模样像极了被此香迷住的光景。


谢允闻言笑着摇摇头,一派胡言,我清醒得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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