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相思(肆)
梨花开开落落,第三个春秋,谢允便不再等了。
他想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,于是开始学习酿酒。废后的酿酒手艺精绝,墨染亦是,独独谢允这个爱喝酒的人,却一窍不通。
他同羽裳姑娘学习了酿酒,却发现怎么也酿不出墨染与母后的手艺,羽裳尝过后,不解道:
梨香清甜,不知为何,你酿出来的酒却是带着苦味?
谢允无奈道:是么?我怎么没尝出来?
许是你口中本就是苦的,便尝不出这苦味来了。
“也是,日日喝着这么难闻的药,如何能甜得起来。”
谢允摇着头,起身在梨树下躺着,一边沐浴阳光,一边眯着眸子打盹。
谢公子,何必等那明知不会来的人?
羽裳随口道。
谁说我是在等人了。
谢允翘起脚,懒洋洋地答道,
啧,这太阳怎么不暖和啊,不是已经到南方了吗?”
爹爹!爹爹!
小阿云拿着一只竹蜻蜓飞奔过来,蹲在谢允身旁,你看,这个好不好看呀?
谢允睁开一只眼睛,笑眯眯地看过去,忽然僵住了,急忙询问这竹蜻蜓来处。
镇子口有几个大叔在发竹蜻蜓,给每个人都有,说在找人,找一个带着竹蜻蜓的公子。爹爹,他们找的是不是你呀?你来的时候,就带着一个竹蜻蜓。
谢允一个激灵坐了起来,还没反应过来,一行官兵已经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。
可是谢公子?
谢允明白了。
他略平了平心绪,扫视一圈:墨染呢?他怎么不亲自来?
竟敢直呼皇帝名讳,官兵们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,为首那人却恭敬地作揖道:谢公子,陛下国事繁忙,特派属下等前来接公子回宫。
谢允没有忸怩,不知道为什么,这一幕他并没有预料到,却并不感到惊讶,心中冷漠无比,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:“诸位稍等,我去收拾收拾。”
原来,时间真的能消磨掉热情。
再炙热的等待,再深切的情意,也经不起无望的等待。
谢允就这么回了宫,光秃秃的一架马车,小六子有些担忧他,公子,你似乎并不高兴。
谢允沉默不语。
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小婢女,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,看起来有些怯生生,做事倒伶俐,她帮着小六子拿包袱,一边引路。
谢允问她姓名,她答,自己名唤梨香,乃是陛下亲自赐名,赐名后便让她服侍谢允。
梨香常伴左右,陛下当真是煞费苦心。谢允抬眸望了一眼高大的宫墙,弯弯绕绕又回到了这里,只是如今这宫墙更显得密不透风,带着扑面而来的压抑。
梨香这名字不好,我给你换一个,叫梨影吧。
敢改掉皇帝的赐名,谢允也是独一人了,只是梨香被指派来之前,墨染便已叮嘱她,谢允之后便是她唯一的主子,谢允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。虽不知这位谢公子和皇帝是什么关系,总之必定是个重要的人。
我记得,从前宫里有许多梨树的。
梨影小心翼翼地回话:公子有所不知……宫中发生兵变后,梨树被毁了不少,再加上梨树是前朝的国树,朝中大人们要求将梨树尽数砍去,种上了别的树。
谢允唇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,抚着那光秃秃的树干,喃喃道,梨树何辜?
其实……公子不必伤感,这海棠树也是很好看的。
梨影好心安慰道。
谢允长长地叹一口气,所有东西终归要失去。
墨染为谢允安排的住所很僻静,他原本就是空置后宫,哪里都一样,只是南边的风景好,常有鸟雀叽叽喳喳,还有一片小花园,夏日开满荷花的池塘,估摸着谢允会喜欢。
墨染盘算着让谢允长长久久地住在这里,因而一事一物都格外上心,花花草草、香炉帷幔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都亲力亲为,虽说这里不能与皇后的凤栖宫比奢华,论精致与心意,那是凤栖宫万万比不了的。
一切都安排好了,墨染却不敢去见他。
他在心中想象了一百种见到谢允后,他可能的反应,没有一种让他觉得轻松。
他已经不知道究竟思念更多,还是愧疚更多。
谢允就住在清和殿,那个曾经是墨染的母亲住过的地方,他无数次的踏入,没有一次像此刻般忐忑。
墨染是在谢允住下后,隔了三日才去的。
陛下驾到——
首领太监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清和殿的寂静,墨染有些后悔没有提前下令制止,梨影与小六子匆匆跑出来,在殿门口跪下伏地参见。
墨染抬脚走了进去。素色的帘帐,幽幽吞云吐雾的凤纹香炉,一人背对着他躺在榻上,一身素白的亚麻衣裳,看起来还是平民百姓的模样,他的身体清瘦得可怜,脊骨凸出得很明显,墨色的长发垂地,孱弱极了。
他心口一酸,眼眶情不自禁的红了,过了好久,他才哑着嗓子唤了一声:
……阿允。
闻声,那人转过身来,露出一张苍白且精致的脸庞,只是那脸上没什么表情,又或者是极度压抑,所有的情绪都被无情地藏了起来,谢允支撑着病体翻身下床,跪在了地上。
草民,参见皇帝陛下。
墨染彻底僵住了。
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扶,对方却退了退,仍旧伏着地。
你要做什么呀,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些礼数的……
他说着说着,语气不自觉的委屈起来,带着细微的颤音。
更令他慌乱的是,谢允的眼中平静得不可思议,他平静地下床,平静地行礼,平静地退后保持距离……他想的一百种方式里,并不包括着异乎寻常的冷静。
谢允也没想到,自己能平静到这种程度。
他以为,自己就算不大哭一场,不痛骂他一顿,也要表现得逼着他痛心疾首地反省道歉,或是大闹一场——反正墨染一向宠着他。
可是,他的脾气好像被经年的苦难磨掉了,不痛是假的,只是也学会了装。
陛下是天子,草民不敢僭越。
阿允,别这样……
墨染心痛得厉害,这种情况没有想象到,原来不是估测不到,而是最害怕,害怕到不敢想。
你还在生我的气吗?
草民不敢。
阿允……你起来,先起来好不好……
墨染拉着他的手臂,扶他起身。
对不起,阿允……我知道你恼我没有接你回来,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解释的。我……我只是打算一切都安顿好再接你回来,我登基不久,根基不稳,我担心有异心的人知道你,会以你威胁我,可我又保护不了你。我娶沈氏只是因为她的家族,我需要有人支持我,我对她并没有任何别的念头,我也从未碰过她。
谢允沉默地听着,他的沉默却让墨染有着失控的恐惧,他抚摸着谢允的脸颊,握着他冰冷的双手,把他带入怀中。
你不要这样好不好?阿允,我很想你,我太想你了,你别这样对我好吗……
谢允紧紧抿住唇,眸中渐渐泛起了水光,却固执地沉默着,不挣扎也不回应,如同一具被抽干灵魂的尸体。
阿允、阿允……你若真的生气,打我骂我都好……
谢允垂眸不言不语,一颗晶莹的泪啪嗒掉落,打湿了墨染的衣袖。
阿允,对不起。
不知道为什么,谢允还是什么责怪的话都没有说出口,对着墨染这么温柔的样子,他丝毫没法发脾气。
宫女端上一碗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汤汁,墨染抚着他的鬓角柔声道:
阿允,先把这药喝了,对你的身体好。
谢允慌张地望着那碗药,心口一寸寸地凉了下去,他很轻很轻地问这是什么药。
墨染顿了顿,刚想说什么,却被谢允打断了。
是解药。所以,你一早就知道,那羹有问题。那是西域的酒色花之毒,仲副将不久前刚好去过西域。
说着说着,谢允忽然都明白了。
这种毒是一种慢性毒,短期来说,大夫根本诊断不出来,也没有什么症状迹象,根据月沉晚的诊断结果,谢允体内的毒素至少累计了两年。
墨染端起药碗,他的手指微微颤抖,求他先喝药。
有什么话我们喝完药再说好不好?
你不怕我会死吗?
谢允艰难地拼凑出这几个字,牙齿都在打颤。
不会的!我是找仲副将要了解药的!我……我不会拿你的性命去冒险,你相信我……
谢允有些站不稳了,他一步步退后,背靠在柱子上——
所以……是你。
阿允……对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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