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棠

长相思(贰)

一日,谢允午睡醒来,只见墨染立于廊下,低头看着一张小纸条,神情显得不那么轻松,他便出声询问。


听见他的声音,墨染猝不及防地攥紧纸条,藏于袖中,然而这一系列小动作被谢允尽收眼底,他倒有些狼狈。


他张了张口,什么都说不出,谢允没有追问一个字,淡淡地转过身进屋去了。


墨染心中一沉,不假思索地追上去,抓住他的一片衣角。


谢允瞥了他一眼,微微勾唇,从容地在案边坐下,倒了一杯清茶。

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,我不会逼你说。


墨染迟疑片刻,凝眸注视着他,小心翼翼地问道:那你呢?


谢允扬眉一笑。


我的秘密你都知道啊。


他的秘密就是,他是个从小在冷宫长的大皇子,他的母亲是废后。


谢允的幼年只有小六子的陪伴,小六子是个比他还小的孩子,心思倒是纯熟,事事考虑得多又不复杂,冷宫虽不如其余宫宇奢华,却鲜少有人踏足,是个清净地。


废后是个温和淡雅的女子,是难得的贤后,被废的原因也很简单,皇帝是个昏君,且不喜欢她。日日尝着山珍海味、位高权重的男子,从来不喜欢这个堪称完美的贤惠皇后。


不喜欢皇后,连带着不喜欢这个皇子。


谢允几乎没见过父皇几面,远远看着母后,他有时候恍惚觉得帝后二人也并非完全对对方无情,可究竟是什么耗尽了夫妻恩情,他也无从得知。


比起探究看不清摸不着的帝后情,他更上心的还是自己的自由。


好像父皇并不怎么管他,母后只是整日静坐读书写字,什么也不过问——凤仪殿,废后居所,冷清得还不如冷宫,粗滥的饭菜,荒凉的院子……


废后会让宫人拿着她的首饰出宫换些炭火与好的食物,为免谢允冻死饿死。


受母亲的耳濡目染,谢允通读诗书,自取雅名“千岁忧”,有时会写些故事接济生活。这样的日子平淡中夹杂着苦涩,谢允却是个乐天派,每日苦中作乐,慢慢与时光磨下去。


直到……墨染的出现。


日子没那么难过了,盼头也有了。


真是人间一大幸事。


废后崩逝在一个大雪之日,天寒地冻,炭盆里的炭火也不足以暖身了。


谢允独自一人跪在雪地中,明明有着很深切的悲伤,他的双眸却干涩得厉害,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,只是全身都冻僵了,全然失去知觉。


这一日比往常还要冷清,没有人在意一个冷宫的女人的死活。


谢允不知跪了多久,再睁开眼时,是墨染一双含泪红肿的眼。


他心疼地抚着谢允的眉眼,低缓地开口:你傻吗?你不要我了吗?


我没想寻死,你放心。


谢允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,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。


后来他才知道,若是墨染再来迟一刻,他这双腿便废了。


墨染一直日夜守着他,直到他痊愈。


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,纷飞的大雪模糊了视线,那光秃秃的梨树后面似乎有一个浅淡熟悉的人影,被寒风卷起一角衣袖,似是龙纹。


墨染闭上眼,吻上他的额头,低低地告诉他:


不论如何,你只需相信,我心悦你,这件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。


谢允微笑起来,盯着他的眸子里似有万千烟火。


建康城中有一家酒楼,名为观月阁,阁主名唤褚音,乃是江湖中人,武功高强,行踪诡秘,性情洒脱不羁。


谢允是这酒楼的常客,二人又谈吐不俗,一来二去,三人成了好友,常常对酒当歌,高谈阔论。


褚音此人有些古怪,他手下的观月阁乃是江湖有名的刺杀营与消息百晓通,受各方拉拢,他却并无兴趣的样子,也不见他再接杀人的勾当,谢允估摸他有些被朝廷招安的意思。


既是为了黎民百姓,便是志同道合者,谢允交上了这个朋友。


身为质子,谢允并非不知这建康城外表风平浪静,实则暗潮涌动。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他闲云野鹤的性子,出出进进,盯梢的也大有人在。


谢允就曾在城郊的竹林遇刺,对方是被雇佣的杀手,武器上还淬着毒。


墨染杀了刺客,也为了救他,不幸中招。


他不得不背着墨染——确切地说是拖,因为墨染比他高也比他重,他并不能完全把人背起来,走了很长的路,四处寻医。


观月阁阁主褚音的好友,是一位盖世名医,他拼命拍门,终于把一整阁楼的人都闹了出来。


褚音看着满身是血的墨染和谢允都有些不可思议,原本玉雪可爱的小公子此时泪眼婆娑,颤声哀求他救墨染。


谢允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惊慌至此,说到底世事无常,在他心中不过过眼云烟,而墨染不一样,那是一株扎根在他心头的的梨树,花瓣雨铺满了他的心房。


这并不是什么难解的毒,谢允也由此认识了一位世外神医,名唤月沉晚。


生死一线的事经历过,谢允却并未放在心上,他心思清明,自己胸无大志,唯有这梨花酿的美酒与墨染这美人,还有山清水秀的美景能够入了他的眼。


姜国皇宫每日都会赏一碗甜羹给他,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,谢允知道这是姜国国君是在试探自己,每每由墨染端到他手边,他总是眼也不眨地喝干净。


一是因为这是墨染端给他的,二是对方还不至于用这么明显的手段毒害他,没有必要。


这羹都吃腻味了。


谢允一推门,便冲院子里的人抱怨道。


姜国皇帝也真小气,既要赏,怎么也不换换花样。”


墨染动作一顿,抬眸望着阶上的人,微微一笑,语气很是宠溺。


看是把你惯得口味刁钻了。


……这位是?


谢允有些尴尬,陡然被陌生人撞见自己同墨染撒娇,委实丢脸。


这是我父亲的副将,仲副将,是自己人。


墨染向他伸出一只手,温和道。


那仲副将恭谨地单膝跪地行礼:参见殿下。


谢允急忙扶他起身。


不必多礼,我这个人最怕麻烦,副将如此,可让我担待不起。


仲副将这才起身,深深看了墨染一眼,向两人作了一揖,告辞。


墨染端起那碗甜羹,无奈地笑笑。


又来?


谢允扶额,干脆耍赖皮。


你喂我。


墨染顿了顿,点点头:好。


拿起玉匙的一瞬间,他的手微顿,凝视着谢允璀璨含笑的眸子,一股酸涩涌上心头,最终,他还是一口一口喂他吃完了。


你先上街逛一逛,我有些事情要处理。


谢允一直被蒙在鼓里,忽而在长街上散步听到有人议论,凉国皇城发生兵变,才知晓京中有人起兵造反,皇城快要失守。


谢允有些不安,也没了逛街的兴致,急匆匆回到住所,只见墨染端坐在石桌边,怔怔出神。


望见谢允,墨染回过神来,紧紧握住他的手。


我要回去一趟。造反的人……是我父亲。


谢允着实吃了一惊,沉默片刻,叮嘱他。


保护好自己。


似乎不需要说太多,便彼此明白,墨染将他拥入怀中。


等我回来,我保证不会让你等很久。


留待一日收拾包袱,墨染便准备启程了。


那一夜,两人都没有太多话,只是静静地和衣相对而眠。谢允用手指细细描摹着墨染的眉眼,手指却被墨染一把捉住,放在唇间轻吻。


你在这里好好呆着,保护好自己,凉国皇城这么乱,我担心他们对你不利。


谢允轻笑着让他放心,自己别的不行,轻功还是可以的,遇事则逃。


你也不必迁就我,我不会为难。


他顿了顿,又道。


墨染深沉如墨的眸中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吻上了谢允有些干涩的唇瓣。


直到目送着墨染的背影消失在天际,谢允才微微颤抖起来,手中的短笛滑落,从高高的树上掉落下来,碎裂开来。


春意盎然,那从骨子里沁出的寒意让他连东西都拿不稳了,只是发抖。


他的唇角浮起一个苍白脆弱的微笑,颇有些自嘲的意味,从树上跃下,小六子慌不迭地过去扶他。他挣扎着走过去捡起已经裂开的笛子,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,叹了口气。


唇间溢出的丝丝缕缕的白雾,如同一笼素纱,掩去了眉宇间的愁云。


小六子不安地问:殿下,还是让月神医看看吧?


不必。


谢允摇摇头,站稳了身子,双手背在身后,失神地望着天边的浮云,不知在思考什么。


没想到,他等来的第一个消息竟是凉国皇帝驾崩。


对于这个只有一抹剪影的父皇,谢允实在难有什么深刻的感情,他对废后的冷遇乃至对他的迁怒,他也疲于计较。不过,这个父皇并非一无是处。至少,谢允七岁那年,他微服私访归来,送给了爬树玩的谢允一个竹蜻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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