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棠

长相思(伍)

谢允醒来时,墨染就坐在他的床榻边,眸光温柔怜惜,吻了一下他的额头。


没事了。


谢允恍恍惚惚地望过去,桌案上的碗已经空了。


他说,阿允,我永远不会拿你的性命去冒险。


谢允却苦笑了一下,扭过头望着窗口,一滴清泪划滑落下脸颊。


世人皆知酒色花乃是剧毒之花,中毒时人几乎没什么感觉,一定程度后也是悄无声息地死亡,没有太大的痛苦,服用了解药就能安然无恙。


殊不知,这种毒因人而异。


有极少一部分人,中了酒色花之毒,寒气会渗入骨髓,即便在三伏暑天,也依旧寒冷无法抑制,直至四肢僵劲而死,无药可解。


 谢允没有看着他的脸,很平静地问为什么。


他说,先帝的遗诏上,写着立你为储。


谢允忽然失去了一切探求答案与要求迁就的欲望,也没有了解释的力气——在这一刻以前,他还认为,墨染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。


可恨可气,他依旧是那个最了解墨染的人。他知道墨染有野心,知道墨染戒心重,这一刻,他也明白了墨染的目的。


他仿佛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,闭上了眼,语气强硬地把墨染赶了出去。


你好好休息。


墨染伸出想要抚摸他脸侧的发丝的手,却被他一转头躲开,僵了僵。


看着谢允病态苍白的脸庞,可对待自己这冰冷的态度,他心痛得无以复加,只是默默望着谢允的面容,轻声道:


你想恨就恨吧,只是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。


话毕,便离开了清和殿。


隔日,清和殿殿外种起了满园梨树,清和殿的匾额也被换成了“晴雪殿”。据宫人们说,是陛下特命将城外梨树移植到宫中来的,整个皇宫,唯有晴雪殿能观赏到梨花纷飞。


墨染调遣来一群宫人服侍谢允,却统统被他以吵闹为由打发了。偌大的宫殿,只有小六子与梨影。好在两个人都是机灵的,墨染也没有反对。


谢允对墨染避而不见约有七日了,不上朝、不批折子的时辰里,墨染便立在晴雪殿外等着,望着,直到深夜,亲眼看着屋子里的灯灭掉,他才静静地离开。


堂堂一国之君,就这么被关在门外,望穿秋水,合宫皆侧目。


墨染却不以为意,后几日甚至停了早朝,只是独自站在梨树下,浮动的帷幔似乎能隐隐瞥见那人的身影,他便心满意足。


仲副将向他暗示了羹有问题,前几次他都悄悄调换过了,可是后来,他从父亲那里得知了先帝遗诏中,直言传位谢允。


他告诉你,他对皇位无意,他告诉你自己不受宠,可既然如此,皇帝又为何要立他为储?你当真觉得他对你说的都是实话?


那一瞬,他动摇了。


阿允的性子本也不适合做皇帝,若是自己成为皇帝,势必能护他一世周全。父亲逼他下毒也只是暂时的,解药在手,谢允也不会有性命危险。


罢朝之事已经引得不少大臣不满,墨染身边的心腹江禾悄悄来拜见谢允:


烦请公子劝劝陛下,国事不可荒废。


谢允抿了一口清茶,淡淡地开口,与我何干?


公子,陛下毕竟是为了你……


江禾说到这里,反应过来谢允不愿听这些话,便话锋一转,深深一拜。


还请公子为黎民百姓考虑,劝劝陛下。


谢允的心沉了沉,连墨染身边的人都知道如何拿捏他,多么可笑。


谢允没有再说什么,起身掀帘,只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。


不知什么时辰,谢允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,才发觉自己打了个盹,身上有些发冷,咳了两声,喊小六子。


一个人掀帘进来,不是小六子,谢允的脸色沉了下去。


墨染倒了一杯茶递给他,谢允沉默着倒也没有拒绝,热茶灌入喉咙,身体才有了些微的暖意。墨染给他披上一件斗篷,仔仔细细地掖好领口。


我并非有意不经过你同意进来,小六子和梨影去内务局给你取东西了,我担心你没有人伺候。


墨染的语气颇有些惴惴不安。


谢允抬眸扫了他一眼,发觉他的玄色龙袍已经湿了一大片,乌黑的发丝也濡湿着,低下头平静无比。


陛下说笑了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哪里有什么地方是陛下不能进的。


阿允,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?


墨染的语气涩涩的,想要握住他的手,却又犹豫地收回。


谢允沉默片刻,指了一下角落里的炭盆:陛下衣裳湿了,去隔间换一身,去那里烘一烘吧。


墨染双眸一亮,急忙起身,结结巴巴道:我……我无妨……


谢允没有搭理他,而是拢了拢外衣,走到窗边,静听雨打梨花。


墨染在屏风后面更衣,谢允忽然开口道:


在其位而不谋其政,便是名不副实,辜负得多。


好。


谢允微微蹙眉,咳了几声,墨染匆匆套上外衫走出来,扶住他的身子:我听小六子说,你在临安染上了风寒一直不见好,是怎么回事?


哪里是什么风寒呢?不过是他找了月沉晚要来一种特殊的药,服用下会显示出风寒的症状,掩盖住中毒的迹象,就连太医也诊断不出其他的病症。


风寒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。


怎么能叫没什么?还是让太医看一看。


打量他一番,墨染皱着眉将他一把抱起,放在了榻上。


不待他起身,墨染便牢牢压制住了他,双眸紧阖,只凭感念中一丝直觉吻他,不愿再被推开。


谢允终究还是没有拒绝,他也不明白,究竟是因为两个人滚在榻上,墨染那个炙热迫切的吻,还是他伏在自己耳边低语,说了许许多多敞开心扉的话——姑且认为如此,亦或是他一口一口喂的汤药……总之谢允就是无法对他狠下心来。


当晚,墨染便在晴雪殿留宿了。


墨染素来喜欢握着谢允的手,藏于自己宽大的袖中,扬言要做他的手炉,还不安分地揉捏着修长莹润的手指。


谢允时常夜不安寝,墨染每每晨起上朝,犹恐惊醒了他,还不忘补他一个轻如蝉翼的吻,好像蝴蝶落在花瓣上那般。


倘若墨染下朝来谢允还未醒,他必然要缠着那贪睡的人不依不饶地吻醒,或是在他腋下挠痒,闹成一团。


谢允也不知他怎么有那么多折腾人的癖好,只是被戏弄的时候只管一味求饶总是没错的。


只是偶尔,墨染想要做点更进一步的事,总是被谢允不露痕迹地回避过去,随后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。


可是面对自己心爱之人,怎能不起情欲?


他问:阿允,何时你肯真正让我碰你?


听闻此言,谢允骤然僵住了。


还是你觉得我与其他人同房过,你觉得我不够干净?可我没有,我从未……


你怎么会这样想。谢允淡淡地打断他,静默地垂眸。


墨染望着他,忽然又什么都质问不出来了,眉眼间似乎有着厚重的复杂忧虑,无从言起 。


墨染转身正要离去,谢允凝视着他的背影,忽而开口问,你会做一个好皇帝么?


墨染身形一顿,并未回身,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了攥,我向你保证。


我信你。


谢允这句话几乎立刻要脱口而出,终究在喉咙里滚了一圈,到嘴边却变了。


但愿我还有机会能见到你的盛世。


大片大片的苦涩晕染开来,墨染蓦地回首,怔怔地盯着他,望见了谢允脸庞上那一抹涩涩的微笑。


他相信的,墨染有这个能力。


短暂的甜蜜并不能永久地掩盖接踵而至的隐患。


谢允终日在这宫中也烦闷得紧,便没有同梨影与小六子告知,孤身一人出了晴雪殿。


宫墙下,几个碎嘴的太监议论着什么,他一时兴起,便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。


原是议论前朝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蒙弋,因在早朝之时当众顶撞墨染,并且暗讽他上位不正,是叛逆奸佞之徒。


墨染素来非心胸狭隘之人,蒙弋一直对墨染不敬,后者仍旧礼遇有加,倒也算是难得周到。这蒙弋却丝毫不掩饰对墨染的不屑,屡屡犯上,终于这一次惹怒了墨染,被削去兵权,关入大牢,连带妻子家人一并贬斥。


从那几个小太监口中得知,不仅仅是蒙弋将军,墨染已经诛杀了数十位前朝旧臣,灭族。


谢允听闻如蒙雷击,恍恍惚惚地靠在墙上,只觉得浑身冰凉,就好像酒色花之毒毒发一般,四肢僵硬疼痛。


他当真是糊涂了,习惯了这段日子墨染的温柔,他竟忘了,墨染是个连自己都下得去手的人。


心中一团乱麻,意识有些迷糊,忽然胸口一痛,结结实实吐出一口乌红的血来。


他强撑着不倒下来,站在墙角听完了他们的全部对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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