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棠

长相思(拾)

阿允!


墨染当即失控地大喊他一声,把人结结实实接入怀中,那厚重的衣衫也掩盖不住他消瘦得厉害的身躯。


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冰冷刺骨,如同一具尸体,墨染慌慌张张地把他抱进内室,并叫来了月沉晚。


墨染已察觉不对,追问月沉晚谢允的真实病情。


月沉晚犹豫了很久,不知想到了什么,遣散了屋子里其余的闲杂人等,跪在墨染面前道:民女万死不敢欺君,只是具体病情还请陛下待谢公子醒来,亲自问他。


墨染沉着脸一字一顿逼问:朕希望作为医者的你来告诉朕。


月沉晚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病榻上的谢允,刚要开口,突然榻上那人口中呓语道:墨染,墨染。


墨染,我想你酿的梨花白了。


墨染愣住了。


江南总是多雨,淅淅沥沥哭个没完。


谢允便常常倚在墨染身上,听他说话,似乎很久都没有这般岁月静好了。


反正自己时日无多,便放肆一回吧。


谢允这样想着,酝酿了许久的说辞,同月沉晚统一口径,终于对墨染说出了口。


墨染握着他的手,一遍一遍保证,自己


谁?!谁说的!谁说没救了的!都给朕想办法!


一时之间,屋内一片寂静。


谢允靠在他肩头,轻轻地说话。


我想家了,墨染,你带我回家吧。


好,好,我带你回家,我们现在就回家。


墨染竭尽全力说了这一句,便蹲下身将人背起来,不断念叨,你不要睡,我带你回家,我给你酿酒,我给你做小吃。


谢允苍白地笑了笑,问,我们的家在哪里呀?


墨染也不知道,只知道要带着谢允一起走,天涯海角,随遇而安亦可。


谢允吃力地抬起一根手指替墨染拭去他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,轻声道:罢了,罢了。


你可还记得,也是这样一个雨夜,我拖着你去找褚音……


你对我说,你不舍得死,至少,至少也要等我与我成婚那一日……


墨染,你对我说的,要娶我,还作数吗?


你要替我造狐狸窝呀,老狐狸。


我不想要富丽堂皇的宫殿,什么宫什么殿我都不要,我只要一个茅屋子,住得下两个人就好。


谢允说着说着,细微的话语被淹没在哗啦啦哗啦的雨声中,他渐渐撑不住了,脑袋就要从墨染肩头滑下去。


墨染扑通一声跪在雨中,双眸一片通红,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,面色苍白如纸的谢允就倚在他肩上,似睡非睡的模样。


谢允,我不准你死。


你欠我一条命。


狐狸窝我都造好了,只缺一个小狐狸做它的主人。


求你。


随后,打着一把伞的月沉晚缓缓行至他面前,没什么感情地说,陛下不在意龙体,也不必拉着谢公子同你一起早死 。


墨染一言不发,一点点拭去谢允脸庞上的雨水,紧紧地把人抱在怀里,恨不能与他骨血相融。


阿允,对不起。


我们回不了家了。


墨染没能带走谢允,也不能在此逗留太久。西北战事吃紧,他须得带兵亲征。


临别之时,他下了一道诏书,收阿云为义女,封安乐公主,永不和亲。


他走那日,谢允的精神似乎好了些,倚在榻上听他说了不少话。他将诏书读给谢允听,谢允只是淡淡道:你这是要将阿云也同我一样被锁在深宫不得自由吗?


她可以自由择婿,我为她做主赐婚;她可以住在任何她想住的地方,不必困于宫中,还能享受公主的待遇,有何不妥吗?


谢允不置可否,撑着身子下地,替他擦拭干净了一身金丝软甲,又打磨好御用宝剑替他佩上,亲手系上披风缎带。


墨染揽住他的腰身,紧紧贴着他轻薄的衣衫下纤瘦的身躯,不舍地与他缠吻不休。


终究还是谢允率先清醒过来,强硬地结束了这个吻,只说了短短几个字:保护好自己。


等我。


皇帝亲征,有百万臣民于城门下跪拜送行,谢允于遥远的酒楼之上凭栏而立,出征的号角连天壮阔,谢允却莫名觉得悲壮。


古来白骨无人收……


大约看破了他的思绪,羽裳说:待收复边关,才是百姓真正安居乐业之日。


但愿如此。


谢允举起已经蔓延出淡淡白霜的短笛,静静吹奏起来,那是前朝旧曲,几乎已经失传。


一字一句戚戚然,半调半音敲寒骨。


墨染长于带兵,少年便随父晏国公从军,未有败绩,蛮夷无不闻风丧胆。不过半月,便连下几城,大为震慑。


谢允听着院子里一群小丫头议论陛下何其骁勇善战,在大敌当前又是何等威风八方,不禁开始伏案作画。


越是体力不支困于床榻,他便越安分不住,闲来无事,便在窗下铺陈纸笔,随意写写画画,时而吟两句诗,时而寥寥几笔勾画心中那人的模样。


他没见过墨染驰骋疆场的模样,只能凭借想象,描摹他纵马挥鞭的雄姿。


两个月后,大军班师回朝,举国庆贺之际,皇帝做了一个震撼天下的决定。


废去沈氏,另立新后。


这位新后,正是已经前朝皇子谢允。


男后本就前所未有,何况身份又如此特殊,皇帝竟要以帝后成婚的礼制迎娶谢允,简直荒唐至极。


此言一出,满朝文武群起反对,皇帝却一意孤行。


半月后,王城铺设起的红绸,放起千盏炽烈明亮的天灯,一身赤金龙袍的皇帝骑着马,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,几乎绵延百里。


“帝王承天立极,作民父母。使四海同伦,万方向化。匪独外治,盖亦内德茂焉。故政教弘敷,肇先宫壸。所以共承宗庙,助隆孝养。深惟婚礼为天秩之原,王化之始,遴选贤淑,俾佐朕躬,正位中宫,钦遵慈命,虔告天地宗庙……”


群臣跪在太极殿外,天下万民朝拜帝后。


喧闹散去,帝后入洞房,墨染方才有了功夫静下来细细察看娇妻的花颜玉貌。连合卺礼与结发礼都省了,墨染遣退了一众宫人,独留他们依偎而眠。


喧闹了一整日,谢允的性子素来喜静,想必被这经久不绝的爆竹声吵得头疼,墨染抚上他的额角,力道均匀地揉起来,一面低声道——


今后你我琴瑟和鸣,携手白头。


朕的皇后,果然是容色世无双,乃天下第一美人。


墨染一层层剥去爱人身上厚重的华服,那艳丽鲜红的皇后制服散落在地上,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绫衣。


他的面容很近很近,纤白的脸颊如同鲜开的梨花花瓣,眼波流转恰如风起花颤,天生多情忧郁的神态不改分毫,自肌肤透出幽微的香气令人心神荡漾。


寂静的殿中,惟有缠绵两人的耳鬓厮磨,浅笑低吟,一对凤凰花烛摇曳着,发出刺啦的细微响动,人影斑驳交叠,如相濡以沫的游鱼,不眠不休。


雕刻着凤纹的香炉冒出丝丝缕缕幽秘的白雾,逐渐包裹起飘逸的帘帷,似是梦中来。


宫墙下,一道白衣身影闪过,悠悠然飘荡远去,伴随着悠远的打更声,喃喃若有所念:


忘川之畔,与君常相憩……


烂泥之中,与君发相缠……


存心无可表,唯有魂一缕……


燃起灵犀一炉,枯骨生出曼陀罗……


谢允,他终究是将你困在了这片皇城中。


相思苦,唯有断相思可解。断相思,戚戚何求?过眼云烟,南柯一梦,如泡影即逝,自欺欺人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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