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棠

长相思(捌)


夜半时分,江禾领着谢允悄悄进入了墨染的寝殿中。


谢允慢慢掀开帷幔,躺在榻上双眸紧闭、面色苍白的人可不就是墨染么。


谢允不是没见过墨染病痛缠身的模样,只是无论见多少次都是一样的触目惊心且疼痛难耐。


他有些抑制不住情绪,抿紧了唇坐在榻边,微微抬起右手,却又无声无息地放下。


江禾悄悄退了出去,独留谢允与墨染相处。


他不言半字,只静静服侍了汤药,给他擦拭干净了,又盖好被褥,灭了两盏蜡烛。


墨染不省人事之时,他本该说点什么,可事已至此,反倒无话可说。


就这么呆坐了一炷香的时间,谢允稍稍回过神,下意识地抚上墨染蹙紧的眉眼,失笑低声道,墨染,你我……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——


谢公子。


谢允蓦地一惊,仓皇抬眸,正撞进那一身凤袍的女子眸中,狼狈至极。与此同时,他如同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手,一时讪讪无言。


倒是皇后分外从容温雅:谢公子,可愿借一步说话?


谢允默默起身,不敢再多望一眼病榻上的人,只是跟随皇后进了偏殿,周遭的宫人一并被遣退,只留谢允与皇后。


本宫知你一直缠绵病榻,故不得相见,实在有憾。今日得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
谢允不知该如何对答,只听她又道:


常听陛下提起你。


谢允腹诽道,墨染这厮在正宫面前提自己作甚?他不害臊,自己还要些脸面。


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似的,皇后涩涩一笑,陛下常常于醉酒之后提起故人,说起往事,絮絮之久。


第一次听见墨染提起谢允,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。


墨染手执酒壶,一路跌跌撞撞进了凤栖宫,便只是瘫坐在地上喝酒,喝得烂醉,反复地唤着一个名字,阿允,阿允。


仿佛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,固执地学习。


直到某一日,她看到墨染案上一个陌生男子的画像,她才明白过来,墨染之所以选她做皇后,不过是因为她与谢允有几分相似。


新婚之夜,她的夫君酩酊大醉,红着眼睛不停地唤着一个男子的名字。


婚后近三载春秋,墨染从未碰过她。


大抵是因为,墨染的世界总有一方净土,只留给那个人,任何人或事皆不得染指。


墨染病了约有四五日,苏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哑着嗓子问,阿允呢?


皇后低声告知,谢公子一切安好,陛下放心。


谢允每日坐在廊下,听那些小丫头议论着,说是陛下龙体渐愈,已经开始批折子,他才略略松了口气。


如此,便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,可以安心离开。


江南风景好,最适合他这闲人出游,也适合清清静静地下葬。


船夫慢悠悠地哼着小曲儿,高声问道:公子将往何处去啊?


谢允以极其闲适的姿态半躺着,转动着手中的狗尾巴草,眉眼带笑道,天地辽阔,无所不能去。既是本地人,不妨说说贵地有何好去处?


谢允又撑起身子,点了点狗尾巴草,势必要那些风物俱佳、钟灵毓秀的好地方。我们家这个小丫头还没怎么五湖四海的玩过,您只管挑那些好吃好喝、有烟火气儿的地方。


好嘞!公子可要坐稳了!


梨影默默跪坐在谢允身侧,忽然心中怅然。


墨染对谢允爱之深情之切,只要不眼盲心盲都看得出来,可是即便他将这天下的奇珍异宝奉上,也换不来此刻自由带给谢允的半分笑颜。


墨染想把最好的给他,却从不问他想要的是什么。


江南气候潮湿温暖,春光常驻,谢允索性找了家客栈长住了下来。夜幕降临,他便领着梨影到街上转悠。


恰逢七月七,长街上一片灯火辉煌,如同星河滚滚不息,人声鼎沸,热闹非常。


梨影到底是个小姑娘,久在宫中备受束缚,如今骤然解开桎梏,一下子欢脱非常,把那点子忧愁抛诸脑后,处处瞧着新鲜,东跑西窜。


谢允背着手笑眯眯地走在她后面,时不时为她结账买下她喜欢的小玩意儿,末了,调侃她道:莫不是姑娘家大了,也有些女儿家的心事了?买这些是要送给心上人?


梨影红着脸嗔他拿自己取乐。


谢允笑了笑,旋即正色道:若有朝一日你真遇上了心仪之人,我必定会为你做主,顺你心意。你家公子别的做不到,这一点还是能够保证的。


梨影听着,忽然眼圈儿泛红了,公子必定要亲自送我出嫁。


那可别太久。


梨影攥着那支梨花簪子,鼻尖一酸,默然无言。


谢允放缓了脚步,抬眸望向云间皎月,轻叹一声,朗声抑扬顿挫道:且就关山赊月色,将船买酒白云边——


然而,心中想的却是——


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……


热闹散去,谢允也觉得有些疲乏了,故而折返回客栈,点了壶梨花白,浅斟慢饮,一面招呼了梨影来一同品。


梨影这小丫头不胜酒力,一会儿功夫便醉得晕晕乎乎的了,谢允微微笑了笑,仿佛自言自语道:墨染酒量也差得很,只是这人怪死心眼儿的,被我骗了醉过一次,下一次又会上当。每次醉得说胡话,还拉着我跑到别人家胡闹。


他喝醉了的样子啊,像个三岁孩童,还是最顽皮的那种,倒是不逊于我当年啊……


你说,他这么个一杯倒,怎么酿的梨花白就这么香醇美极?建康城忘忧物乃天下一绝,可惜喽,你我都无缘再尝。


窗外烟火四散,犹如一连串绚烂的流星,映照在双瞳剪水的波澜中,形同另一片异界的星河,不易察觉地闪烁起夺目的水光。


谢允逍遥自在,并不知宫中已是腥风血雨。


得知谢允离宫,墨染大怒不已,整个皇宫笼罩在骇人的阴霾之中,无人不心惊胆战。


天子一怒,伏尸百万,流血千里。


皇后跪在太极殿中央,一身素衣,脱簪戴罪。


无论何人求情,墨染都不为所动,那架势颇有要皇后跪到他找到谢允为止。


不日,忽然宫中收到了一封信笺,恰是谢允的手迹,清清楚楚地写着:墨染亲启。


墨染:

         见字如面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近日来允常多梦,忆昔年,与君共饮梨花白,君素手艺精绝,江南烟波浩渺,允行至远方,尝惦念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 允乃命格异数、厄运缠身之人,生不逢时,灾祸并举,幸得遇君,方不负此生。君生于泰山之阿,负鸿鹄之志,坐拥天下,实乃上天所启,莫不如是。宫室辉煌,然允命薄福薄,不愿为朱墙青瓦所缚,亦无意令君为难,故辞别。

        君既受天所托,益宜善自珍重,慎谋重虑,用人不疑,以寒臣心。愿君以宽仁治天下,众生感念,方千秋万代,经久不绝。

       皇后贤德,一朝母仪天下,黎民莫不欣然。今受允之托,然遭无妄之灾,无意牵连,非吾所愿,愿陛下弗罪之,允甚感激。

        落笔生情,聊寄相思,然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去经年,惟愿君安,勿寻,勿念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允  


与君书,道不尽长相思,泪无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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