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棠

长相思(陆)

公子!公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?让奴婢好找!


梨影看清他唇角一点血渍,顿时吓了一跳。


晴雪殿。


谢允握着茶杯的手指攥得青白,只是也不及那如同霜雪覆着般的脸庞,看起来好像个白瓷雕的人儿,一碰便要碎裂开。


我问你话,倘若你有欺瞒,我便立刻请皇帝将你逐出晴雪殿,永不召回。


谢允素来对下人说话总是和颜悦色,甚少这般疾言厉色,更毋提如是威胁,他的眸光清冷,一瞬间起了压迫感。


梨影扑通一声跪地,以首叩地:奴婢不敢。


谢允的语气这才缓和了些。


你告诉我,墨染究竟杀了多少前朝旧臣?


梨影完全未料到他会问这样的话,吓得带着哭腔反复叩头,不敢妄言。


谢允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:回话!


他们的家人,可有活口……


公子,陛下是为天下太平考虑……


忽然,一行行清泪就这么决堤,他的眸中带着撕裂的痛意,字字肝肠寸断。


墨染、墨染,你好……


立时三刻便撑不住,彻底昏了过去。


晴雪殿一片混乱,小丫头一叠声地连叫传太医,行走之间东西的落地声、交织凌乱的脚步声,而谢允已经听不见。


墨染赶来时,几乎要魂飞魄散,心悸不已,望见榻上那人形容枯槁,身薄如纸,恍然如隔三秋。


阿允。


他的阿允,就好像即刻便要撒手人寰,他却无计可施。


施了几针,谢允才悠悠转醒。


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,他攥紧了身下的绣襦,挣扎着起身,一面避开墨染的扶助,一面落泪跪拜。


求陛下,放过无辜之人,他们只是跟了错误的旧主,都是我的错,若陛下不放心他们,便将他们削籍为民……墨染、墨染……


他极力拉住墨染的衣袖,断断续续地开口。


你就不愿意仁慈哪怕一点点吗?


墨染脸色阴沉得可怕,压抑沉郁的眼眸死死盯着谢允,终究忍不住用力地抱住他,眼角微红:阿允,我必须这么做……


那些旧臣是一呼百应的人物,江山不可动摇,倘若留着他们,也是祸患,你没有称帝的心,他们却未必没有拥护你的心……何况,没有你,也会有别人,他们想要我的命,你明白吗?什么都没有天下稳固重要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你不会不明白……此刻若不对这些乱臣贼子实行严刑峻法,来日必会有更多的人效仿,那时候,你我的处境都岌岌可危……阿允,你问过我,天下和你,哪个更重要,若无天下,我如何能护得了你?


谢允一动不动,只是无声地流泪,双眸空洞,整个人茫然不知所措。


墨染扶住他,温柔地安抚他:


阿允,一切都会过去的,你相信我。


谢允并不知道,那日以后,嚼舌根子的几个小太监通通被杖毙了,无一活口,并且此事通晓六宫。


人人自此皆知,谢允乃龙之逆鳞,触之即死。


谢允病了好几日,药食不入,墨染便放下手头的所有事务,衣不解带地照料他,亲喂羹汤,可谓无微不至。


然而,谢允的病却不见起色,仍旧日渐消瘦憔悴,身上宽大的衣衫显得他愈发病骨支离,惨淡无力,娇花照水一般。


墨染尽收眼底,他跪在谢允床边,哑着嗓子,双眸通红,声音颤抖得厉害,俨然没有了一个帝王的高傲。


阿允,你这究竟是在折磨我,还是折磨你自己呢?


谢允却只是疲惫地别过脸去,一言不发地闭上双眸。


最终,墨染亲往蓬莱坊请月沉晚出山。


月沉晚告知他,心病还须心药医。


他何尝不知谢允这病由何而来,只是事关江山社稷,他终是迟迟无法做出抉择。


不料,一段日子后,却是谢允逼着他做出了选择。


病稍愈,谢允便撑着身子伏案写了一封信。


信交出去后,他便拢衣坐在廊前,听着院子里干粗活的小丫头小太监议论说,褚音被朝廷招安了。


墨染仍旧日日来看他,替他尝药,喂他吃药,陪他用膳,服侍他就寝……总之不像个一国之君,只当是个寻常人家疼惜娘子的夫君。


谢允屡屡欲言,却被他噎住,亦或扯开话题。


他总有种恍惚感,好像又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墨染,而非皇帝。


然而,念想至此,他又不得不狠心提醒自己,九五之尊,君威天盛,今非昔比。


梦也该醒了。


几日后,褚音忽然进宫来看他了。


按照礼制,外臣不得入内廷,然而在谢允这里,本也没有什么规矩礼制可言,若非谢允一力阻拦,墨染大约恨不能把人带着上朝。


褚音第一句话就杀了谢允一个猝不及防:


我带你离宫吧。


他说:我不与你顽笑,这皇宫就像个金碧辉煌的囚笼,而你注定不属于这里,归宿在蓝天,岂能栖身于池中?


他又道,你不快乐。


谢允无可辩驳,只是摇头,我走不了。


褚音反问,是走不了,还是不愿走?


以谢允的玲珑之心,想走怎会走不了?一定要说走不成,必定是有了牵绊。


你本孑然一身,可逍遥自在,无拘无束,何必守这一方物是人非的伤心地,作茧自缚?


放不下,无非是有所期待。


或许,有一日期待落空,便不会再留恋。在此之前,他依旧守着执念。


谢允微微一笑。


这是我的家,除此之外我还能去哪儿?今后莫要再说这等糊涂话。


褚音抬眸盯着他,国破,家亡,姓北堂的皇宫算他哪门子的家?


墨染迟早护不了你。朝中已经有诸多大臣上书,请求墨染处死你,扩充后宫,绵延后嗣。


处死……他吗?


何须如此麻烦,他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啊。


谢允不以为意地低头轻笑一声,摇着头放下茶杯。


褚音道:我的信物无论什么时候都管用,只要你有需要,随时可以来找我。


谢允笑道,好。


他何尝不知褚音之意,只是罗敷自有夫,终究枉然……


目送褚音离去,谢允轻叹一声,不知瞧到了哪里,忽然一顿,那梨树后走出一道淡紫色的清影。


起风了,回屋吧。


墨染面色无波地从宫女手中接过披风,给谢允披上,又亲手系上结:你本就畏寒,不宜在风口久坐。


谢允心神微漾,怔怔地盯着他片刻,自己那么爱他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
他冰凉的手被墨染握在掌心,渐愈回暖,如同他的心口那个被晾凉了许久的地方。


他不禁伸出手抚摸上墨染紧蹙的眉头。


你忘了,你答应过我,在我面前永不蹙眉的。


墨染指尖微颤,拨弄了一下他的发丝,语气温柔得不像话,我是为谁蹙眉?


谢允微微一笑,偏生不如他的意,陛下心系天下,满腹心事自是为了黎民百姓。


墨染磨了磨牙,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,你呀,真是可恨可恶可气,却又可怜可爱可疼。


破冰之后,谢允开始每日照旧为墨染束发,梳着梳着,墨染便会捉住他的手,将人一把拉入怀中坐着,含笑望着他,长发绾君心,卿可绾得住?


谢允轻笑一声,心不知绾不绾得住,至少人是在的。


墨染却握住他的手,置于自己心口,牢牢按住:你摸摸,一直都在你这里,此生不换。


谢允略怔了怔,掌心下是炽热有力的心跳,不知想到了什么,垂眸道,时辰不早了,不可让众臣苦等。


墨染把他抱回榻上,令他再多睡一阵子。


他掀帘而去,谢允一时有些错觉,仿佛岁月静好可白首到老。


直到——


他得知了墨染将褚音派去守白璧关的消息。


白璧关地势险峻,风沙漫天,荒芜苍凉,常有蛮夷烧杀抢掠,其恶劣可见一斑,褚音与墨染无论如何算是故交,且褚音及他手下那一班人皆是精锐杀手,怎会派褚音去守关?


墨染给了他答案。


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鼾睡?何况是墨染心悦且要守一生之人,却被区区臣子觊觎。


不杀他已是念在旧情。


谢允问他,能否放过褚音一次?


你既知朕是皇帝,便也该明白朕的话就是圣旨,圣旨已下,不可违抗,绝不可能改变。


墨染说这话时语气很温柔,却第一次令谢允生出了寒意。


谢允只觉唇舌间尽是苦涩,好像更胜过月沉晚给他开的药。


谢允啊谢允,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,此人乃九五之尊,而非你的夫君。


褚音离开那日,谢允打包了不少东西,却还未来得及踏出晴雪殿,便望见了墨染,他一副满面寒霜,山雨欲来的模样。


你要去送他?


相识一场,略表心意。


 不必去了,白璧关飞沙走石,乃不毛之地,不适合你。


谢允蹙眉想要辩解,张了张口却也知是无用功,终不置一词。


你身子弱,还是不要折腾了。


墨染温温柔柔的语气,不由分说地夺取了谢允手中的包袱置在一旁,径自把人抱回榻上,谢允正要起身,却被他牢牢圈在臂弯里,如同一座人形的囚牢。


阿允,不要惹恼我。


话毕,便以吻封缄,只想此人身心只属于他一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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