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棠

长相思(壹)

墨染离开的那日,梨花如雪,纷然一地。


谢允躺在建康城外最高的那棵树上,静静地吹着一支短笛,悠扬的笛声飘出很远,墨染策马到了关外,似乎耳畔还回旋着笛声。  


临行时,一身白衣的谢允看起来如同冰雪雕琢的神仙,他的眼睛如同平湖秋月,波光潋滟,却又温柔沉静。


你要回来。


墨染握着他异于往常冰冷的手,浅浅一笑,好。


回来我们成亲。


好。


墨染素来冷肃的眉眼像是破了冰,层层花开,明艳灿烂。


你等我。


那清脆的笛声一直送他到了很远的地方,他握着缰绳,不断地回头,好像那人还在身后。


谢允被作为凉国质子送去姜国时,时年十六岁。那时,他身边除了一个忠心的小太监,名唤小六子,便再无他人。得知此事,晏国公之子,时年十九岁的墨染自请离家,伴谢允同往,随侍左右。


少年有此心性,皇帝岂有拒绝之理,恩准同意墨染同去。两个少年,便这样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了整整三年。


谢允第一次见到墨染时,是在宫墙外的梨树下,一身青衣的墨染乌发如瀑,长身玉立,一抹清冽的影子好似神祗下凡,卓然出尘。那时,梨花洁白如雪,花雨纷纷,一抬眸,便是旷世的心动。


谢允丝毫不掩盖对这个面若冠玉的貌美公子的好感,他主动搭起了话:宫禁森严,你是何人?怎么敢随处乱走?


墨染抬眸,望见了坐在朱红色宫墙上的谢允,不由得一怔。他拱了拱手,微微欠身,淡声道:在下初来乍到,敢问公子,清和殿怎么走?


谢允愣了,这个问题他还真答不上来——虽说自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了十余年,还是个路盲,偌大的皇宫,清和殿他只依稀有些印象,哪里能知道怎么走?


不过,为了能够多与墨染多呆一会儿,他便睁着眼睛说瞎话道:自然知道,这里可没人比我更熟悉皇宫的路线了,你随我走便是了。


说着,他纵身一跃,身轻如燕,如同一只白蝶翩然落地,扬了扬眉笑道,走。


谢允走在了前面带路,一面转着手中的短笛,一面漫声问道:你是何人,你还未回答我。


家父乃是晏国公。


原来是墨染世子啊。


墨染想了想,还是问道,不知公子为何也在宫中?


谢允笑了笑,回身作了一揖:在下姓谢,字霉霉,号想得开居士。


墨染心思电转,姓谢,他是皇子。不过这个谢霉霉,他怎么从未听说过呢?


墨染见过殿下。


他还是乖觉地恭敬一拜。


谢允急忙把他扶起来:你不必如此,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,还不如你的地位。再说,我最怕别人这样了。


他深觉做皇帝还是要有一定的心理素质的,在谢允眼中,那一片乌压压的人跪在脚下,好像漆黑无尽的深渊,要把他拉下去。


墨染觉得这人很有意思,若非君臣有别,他很愿意亲近对方。


走了一炷香的功夫,墨染忍不住提问:殿下,何时才能到清和殿?


谢允有些不自在,琢磨着演不下去了,这才挠挠头:其实……这路我也不大清楚了……不知是不是新修缮的缘故。


不知谢允把墨染带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,墨染也全然分不清方向,只得开口,不若殿下寻一位宫人问一问吧。


甚好。


谢允咧嘴一笑,好像天边的月牙,皎洁美丽。


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,勉强识得路途,谢允才放下了大半的心,没心没肺地同墨染唠起嗑来:不知公子去清和殿作甚?


见一位故人。


你竟有故人在宫中吗?


谢允背着手,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。


那可委实是大不幸了。这四四方方的天,活脱脱一个囚笼,不知哪位故人如此想不开,要到这里来?


墨染沉默片刻,听他的话不知该笑还是该伤感,这人说话倒真真有些凉薄的风趣,好像一个世外人刺破了那层欲盖弥彰的纱,以及其滑稽的方式,可偏偏又说的是实话。


他不仅更加正眼看待这个小小少年,这个甚至个头只到自己的肩膀的小少年。


看殿下之意,似乎并不喜居住宫中。


听不出他的话里藏着几分揶揄。


换做任何一个人,都不会愿意住在皇宫中吧。


谢允眨了眨眼,不以为意道。


然而,他并不知道,几年后的漫漫岁月,他却始终如笼中囚徒,被锁住了人,也被锁住了心。


“清和殿”三个大字映入眼帘,墨染又冲谢允作了一揖,多谢殿下。


谢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我带你绕了路,你还要谢我呢?


墨染莞尔一笑:无妨,能够认识殿下也是墨染之幸。


墨染时常会入宫,去处也总是清和殿,谢允便在他必经之地等着他,两人说上半柱香的功夫的话,谢允才目送着他往清和殿方向去。


谢允从不问墨染要见谁,去做什么,只是想同他说上几句话,见他一面,年少的欢喜如同这满树雪白的梨花,张扬又圣洁。


随侍左右、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太监小六子嬉笑道:殿下怕是春心萌动了吧。


你这张嘴,不把你丢去姜国舌战群儒可真真是可惜了。


墨染有些矛盾,两人说话时,他并不把谢允当做小孩子,平日的相处里,却又宠溺得不可思议,说是成了养儿子也不为过。


谢允想吃城东糕点铺子里的雪花乳酪,墨染便冒着大雨去城东给他买;谢允想尝初春雪水酿成的第一壶梨花白,墨染便去了长安最好的酒楼向师傅学习酿酒;谢允想看上元节城中百姓们的灯会,墨染便亲手扎了几百只灯笼,悬挂在谢允的住处附近,他一醒来,便是满院星火辉煌……总之就是宠到没天理,宠到不像话。


听说谢允要被当做质子送去姜国,墨染跪求晏国公整整三日,终于得到准许,与他一同前往姜国。


姜国虽远,然有心悦之人相伴左右,怎么也算不上艰苦,反倒是谢允没了皇宫的束缚,更加自在许多,像只皮猴儿似的,上蹿下跳,到处探玩。


墨染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,替他打点好一切,陪着他游山玩水。


作为质子,谢允的待遇还算上乘的,衣食无忧,除了出行略微受限以外,几乎没什么不顺心的地方。


墨染这人几乎无所不能,只是有两样,勉强能算作女娲捏他时的疏漏,一是酒量,妥妥一个一杯倒,二是他不会束发。


恰巧这两样谢允皆精通。


每日晨起,谢允便亲手替他束发,他的手很轻,梳出的发髻没有人不说好看的。


谢允来了姜国才知道,这梨花白的酿造工艺是从姜国传来的,这里的梨花白才更为正宗。墨染不许他多喝酒,他便悄悄让身边的小六子溜出住所,到酒坊买酒。


一次两次倒也罢了,只是次数多了,墨染不可能不察觉。


更何况,梨花白味浓,酒香飘至十里之外,习武之人感官向来灵敏,岂有嗅不出之理。一次,小六子还未出府,便被墨染抓了个正着。


这时候,主仆二人倒是默契十足,一唱一和地为谢允开脱。墨染又怎会不知,摆摆手遣退了小六子,亮出袖中两壶梨花白——半月前,他就去学了酿酒的手艺。


谢允双眸发光,满心欢喜地接过酒,墨染轻咳一声,提醒道:不可贪杯。


知道知道。


谢允忙应道,斟了满满一杯,才端起忽然又放下酒杯。


怎么了?


谢允甜甜一笑,蓦地凑过去在墨染唇角清浅地啄了一下,双颊与耳根都烧得厉害,他有些慌张地端起酒一饮而尽。


墨染只觉得唇上像湿软的花瓣拂过,不留一丝痕迹,却如同在他的心湖中抛掷出一块石子,荡出一圈圈涟漪,久久不能回神。


一时心热,他握住谢允的手,语气有些激动。


阿允,我娶你好不好?


谢允闻言一僵,似乎从未料及他会出此言,心跳怦然失措,他低下头,有些害臊了。


又不是女子,娶什么?


那就成亲。


谢允咬了咬唇,一抬眸,撞进他深沉痴缠的视线,不禁心猿意马。


……好。你可要记着你的话。


至死不忘。


谢允的住处只有一棵高大的梨树,闲来无事他便爬到树上,坐在最粗壮的枝杈上吹笛,配合着墨染的琴声,倒也岁月静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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